方孟琛

【伍孟】【虞孟/微龙虞/伍史】人非

躲起来写文:

*你没看错,伍六一的伍,孟烦了的孟。(TAG太难打了,打错见谅)


*设定班长转业,六一进入老A,师座和六一在南天门前夜/任务完成后次日互穿。一发完,OOC,慎。


*梦境的正面请戳物是,前传请戳返潮&嘉澍


*谢谢妹纸们的陪伴,原谅PO没有一一回复。写出来的故事不单单属于我,只要是你喜欢的,那就是属于你的结局。TXT下载地址:https://vdisk.weibo.com/s/tmOmMYPJn2Tyk,有缘再会。




骤雨将伍六一浇醒。


 


是军列临离乡的那场,是史今临退伍的那场,或是七连临解散的那场。一场场大雨冲垮往事的枷锁,让他的心湿透,直至重逢。他在隐痛与喜悦的夹击下张开双眼。


 


有人俯身看他,眼瞳幽深黢黑,是森森两盏鬼灯。语气倒极尽讨好的:“师座安好?师座无恙?”


 


伍六一:“……队长?”


 


另有人口吻揶揄:“小太爷怎么觉乎着,虞大师座非但不安,且颇有恙。”龙文章瞪眼,举起剩下的半碗水。孟烦了一缩脖子。


 


“……班长?!”


 


孟烦了瞬间就用仅剩的好腿蹦离龙文章三米之内:“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他大喊,“你到底招来个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是谁咋呼师座魂儿丢了非要我招,”龙文章竟然还在笑,而且笑得很欠,“烦啦,肯定不是你,对吧?你没这龟怂。”


 


“小太爷好汉做事好汉当,但孙子造的孽要推到小太爷头上,小太爷一万个不肯!是谁拍胸脯子说祖传招魂,符到病除?合着您奏往人脸上喷口水,一口不够喷半碗,啊?要我说,您庭审时候跳的大神打的摆子真真儿比这靠谱!”孟烦了拿来龙文章搭在水缸边上的毛巾,双手递给伍六一,“……师座,您……擦擦。”


 


伍六一盯着毛巾,或说是这地方最干净的抹布发愣。没多会儿孟烦了的手就开始抖,眼见着毛巾就要给抖到地上,他两只手被一左一右同时抓住——


 


右边是龙文章那天杀的,下狠手一拧差点没让孟小太爷掉块肉:“死瘸子就不能给我长点脸?师座是能把你吃了还是嚼了,你抖个屁啊!”


 


“您有骨气,您倒是别拿手捂脸啊,说不准人虞大少看在您救他一命的份儿上,今儿个不赏五指山!”孟烦了反唇相讥。


 


和右边相比,左边的力度可说是令孟烦了毛骨悚然的温柔似水。伍六一难以置信:“你们整我……你们居然合起伙儿来整我?!”


 


“师座明鉴,实在是条件简陋,我们才、才——”龙文章在床底碾了孟烦了一脚。


 


“你大爷的!”孟烦了一把挣脱龙文章,把毛巾往伍六一跟前送,“师座中了蛇毒,我们迫不得已采取应急急救措施,土方子是恶心点儿,但真真儿管用!……您先擦擦?”


 


伍六一把毛巾摁在脸上,马上就被馊味儿呛出一串喷嚏:“你们就是存心整我。”他抓着孟烦了的手一直没松,“班长,我真想不明白。你才认识他多久,就穿一条裤子了?”


 


别介,不跟他穿一条裤子,难道跟您穿不成?问题是谁敢跟您虞大铁血穿一条裤子?恐怕小脚趾头还没来得及动,浑身上下三条腿都能给剁了。再说小太爷也没跟别人合穿裤子的癖好,小太爷顶天立地老爷们儿,人世间赤条条来去,宁可光着也不跟死啦死啦穿一条裤子!孟烦了攒了满嗓子毒液,无处安放的舌头在口腔里搅和半晌,只憋出仨字儿:“没、真没……”


 


“那个——”龙文章突然发难,揪着孟烦了后脖颈子仅存的两钱薄皮后退一步,给伍六一鞠了个以头抢地的深躬,“师座请稍事休息,属下去给您熬药。”


 


孟烦了呲牙咧嘴地被龙文章掼出洞外:“我操——”


 


“他不是虞啸卿,不是。”龙文章神神叨叨,“他太干净。”


 


“甭说虞师座,谁跟您老比起来不干净啊,诶诶!!小太爷错了,小太爷错了还不成吗?”孟烦了眼疾手快挡住龙文章的老拳,“我知道他不是虞大铁血!”


 


“你也觉得他太干净,是不是?是不是?”龙文章说得很急,“老子跟你打赌,他手上恐怕没沾过一条人命!”


 


“哟喂,这年头儿要抓个干净鬼真真儿不容易。可见您这末路狗跳墙跳得忒急,就算抓不着虞大铁血,怎么着也该抓个厉鬼不是?”


 


“都死到临头了,说人话会不会?”龙文章搂着孟烦了的脖子摇晃,“赶紧给老子想办法摆平这档子破事儿!”


 


“嗬,敢情这烂摊子不是您自个儿支起来的?往我身上一推就了啦?”


 


“烦啦,别忘了咱俩是同命!”龙文章不顾孟烦了的挣扎,把他抵在坑壁上,嬉皮笑脸、轻车熟路地耍无赖,“我的事儿就是你的事儿,我的脑袋也长在你脖子上!现在我出去应付外面那帮冤家,给你半小时,半个小时后我要看见虞啸卿出现在我的训练场!不然就算你个小瘸子泄露军机,几与日寇同谋!”他手抹脖子,做了个难看得要命的怪相,“烦啦烦啦!死啦死啦!”


 


孟烦了蹭回去,发现伍六一还坐在床边发呆,挺直的腰背让他看上去也很像一柄钢枪——可这枪太干净。如果说虞啸卿的锋利是被血肉淬炼出来的,那眼前这个家伙就该是被阳光锻造的。在现如今的世道里,他太刺目、太奢侈。


 


伍六一刚想到自己可能是在出山路上为掩护人质才被毒蛇啃了脖子,就看见孟烦了歪在门口,他想喊班长,但是没喊——再迟钝的人也能发觉对方和史今太不一样——他尴尬地闭上嘴。


 


“小太爷……大号孟烦了。”孟烦了也尴尬,不但尴尬,他还头疼,“您哪位?”


 


“伍六一。”


 


“啥?”


 


“伍六一。”伍六一指自己,“我叫伍六一。”


 


“这名儿好啊,跟番号似的,多威风。”孟烦了走到跟前,有点小心翼翼地,“伍爷,咱商量个事儿?”


 


“啥事?”


 


“打现在起,您就叫虞啸卿了。”


 


“虞啸卿?”伍六一如遭雷击,他想起史今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你让我叫虞啸卿?!”


 


孟烦了误会了伍六一的脸色:“小太爷不知道、也不关心你用什么妖法儿……这个,唔,夺了我们师座的舍,但眼吧前儿这关你要不配合我们过,你也别想囫囵吞出去!信不信我现在搁外头吼一嗓子,把张立宪那帮孙子招来,你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他掏出藏在背后的手雷,“你信不信?!”


 


伍六一被突如其来的翻脸弄得晕头转向:“等等,我没说不答应啊?”


 


这回轮到孟烦了发懵,他手指头还插在拉环里:“……你答应?”


 


“我答应,可你总得跟我说说到底咋回事儿吧?”


 


孟烦了被从天而降的幸运砸得找不着北,晃悠悠坐上条凳:“得嘞,小太爷奏给您讲讲。”


 


二十分钟后,川军团的孟副官随同新鲜出炉的“虞大师座”前往训练场进行战前动员。


 


龙文章正焦头烂额地应付何书光,后者就快把他揉进沙袋里了:“师座呢?我明明看见师座来了!我们要见师座!”


 


“这个……虞师座正和孟副官共商大计——”


 


“死瘸子能商个屁计!师座早就答应要为我们送行,你从中作梗到底什么意思?!”


 


张立宪拎着两罐酒路过:“小何,你耍疯莫要在这头耍。”


 


“张哥。”何书光立刻松了手,脸上讪讪地。


 


张立宪在笑,指着远处的山旮旯:“去那头耍,耍上天也么得人管你。”


 


何书光磨刀霍霍,龙文章却对着他俩背后一个立正:“师座好!”


 


张立宪觉得龙文章在玩他一贯的鬼把戏,但经过上次的教训,他决定还是回头看看。果不其然,山路那头“虞啸卿”的身影正慢慢从夜色里浮现。


 


孟烦了的语速随着张何二人的脚步变得愈发飞快:“瞧好了,拎酒罐那个是张立宪,是虞……是你的特务营营长,敢拿脑袋撞鬼子碉堡的大傻子。戴眼镜儿的那是何书光,你警卫连连长,得空就上河边儿光膀拉手风琴的二愣子。这俩都是你的死忠拥趸,崇拜你崇拜得不得了,巴不得跟你家姓埋你家坟那种。你对他们得亲切点儿,知道吧?不能绷着脸,要亲切。”


 


“虞啸卿、不是,我手下咋净这种人?不是大傻子就是二愣子?这不能吧?”


 


“您老记着就行了,别这么多话。”孟烦了瞅一眼伍六一,差点没被后者咧到耳根的笑吓背过气,“收收!收收!他们又不是您媳妇儿,笑出个花儿给谁看啊?我求求您诶,您好歹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稳重点儿成么?”


 


于是当张立宪和何书光冲到孟烦了面前时,收获了一枚热气腾腾的、老成持重的“虞师座”。


 


“师座来啦?弟兄们等您好久了!”何书光兴冲冲地拿出张立宪拎着的高粱酒献宝,“酒都准备好了!”


 


“很好。”嗯……吴哲的脸还是不留胡子比较精神。伍六一这么想着,极缓慢地点了点头,僵硬得让孟烦了以为那条蛇已经咬断了他的脖子。


 


张立宪眼尖,发现伍六一领子里的绷带:“师座,您受伤了?!”


 


“额……那个、那个师座在树下小憩,被蛇给……”孟烦了的声音在张立宪能杀人的眼光里越来越低。


 


“没事,小伤。”伍六一往旁边挪了两步,把孟烦了挡在身后,“是我不小心,不关他的事。”


 


龙文章颠颠儿跑过来,在张何身后满意地打量着“虞啸卿”,朝孟烦了露出“我家副官就是有本事”的表情。孟烦了翻了个白眼。


 


龙文章装模作样地朝伍六一敬礼:“师座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伍六一想了想,回道:“你辛苦了。”


 


在张立宪何书光作出反应之前,孟烦了悄悄拽伍六一的衣角,用气声说:“凶一点。”


 


“啊?咳,”伍六一板起脸,冷声说,“油嘴滑舌。”


 


龙文章忙不迭从张何中间挤到伍六一身前,笑嘻嘻说:“大战在即,我和师座还有事商量,暂时跟二位借师座一用。”


 


伍六一察觉到张何二人的询问目光:“去吧。”


 


孟烦了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拐角:“这就是您应付的成果?这成果可真不错!”


 


“少阴阳怪气啊,你不也只拿出个纸老虎?”


 


“纸老虎再不济它也是老虎,再说,谁是那个把真老虎变纸老虎的祸首啊?”


 


伍六一看着龙文章,有些迷惑。如果说瞎子都能发觉孟烦了和史今的截然不同,那么这瞎子碰到龙文章和袁朗大概得犯会儿糊涂。龙文章不是袁朗,这很明显,袁朗是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而龙文章则是惊涛骇浪下的死寂深渊。但仔细想想,他们又莫名地有点像,可能是因为无论是袁朗还是龙文章,都不是伍六一能看懂的那类人。当然,伍六一脑子里其实并没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比喻,他只是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龙文章的脸都快贴上他鼻尖。


 


“烦啦,来,”龙文章勾着孟烦了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说服他的?是不是把你那不中用的手榴弹塞他脑袋里了?他怎么比我走的时候还呆?”


 


“您是非得在鸡蛋里挑出三两骨头不是?小太爷我谁啊?能用那下三滥的损招儿吗?”孟烦了可笑不出来,“您就不觉着,眼下有个更大的问题?”


 


“我知道你啥问题。”


 


“那您有啥打算?”


 


“没打算,混过今晚再说。”


 


“这鬼话拿去诳别人吧!就他那傻样儿,丢到唐基身边没一分钟就能漏了馅儿!到时候别说主力后援,连第二梯队能不能上来都成问题!你知道,我也知道,虞师上下只有虞啸卿算咱后台,没了他,咱就真成炮灰了!是,小太爷这次上去没打算活着回来,可也没打算被小鬼子摁着头打!我还告儿您一事儿,您看走眼了您知道吗?那位爷可不是老百姓,人家是特种兵,特种兵就是……就是……反正听他那意思,他比张立宪那孙子厉害一百倍!可是人家是几十年后的特种兵,几十年后你明白吗?”孟烦了举起一只手,“那会儿早没仗可打啦,他手上沾过人命,可没超过这个数儿!你指望虞师能跟着他往上冲还不如指望赶明儿天降陨星,把竹内砸成肉饼子!”


 


“没仗可打,多好。”龙文章笑了,“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咱别做梦了成吗?别说几十年后,你能保证几十小时后你还活着吗?就这么一主儿,你带不走就算了,还不能把他往外推,你就真没想过咱们上南天门后,他该怎么办?”


 


“谁说我带不走?烦啦,你就是这里太绕,把自己给绕死了。”龙文章凑在孟烦了耳边,“咱们是没了后台,可是多了张肉票啊!”


 


“你说什——”孟烦了一口气没上来,“你疯了!”


 


龙文章已经施施然溜达到伍六一面前:“兄台高姓大名?”


 


“伍六一。我知道你,你是川军团龙团长。”伍六一握上龙文章心怀鬼胎的手,又说,“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南天门。”


 


“……”


 


伍六一以为龙文章不答应,连忙解释:“我也是现役军人,和你们一起上南天门绝不会拖后腿。”


 


龙文章梦游一样地扭头去看孟烦了,后者正目瞪口呆地看自己鞋底是不是踩上了什么狗屎。龙文章转过头:“这话怎么说?”


 


“我不会演戏,没人兜底马上就得穿帮,不如跟着你们。”


 


“……你不怕死?”


 


也会怕,可如果在这儿死了说不定就能回去了。但伍六一说的不是这个:“留在这里,虞啸卿会被当成疯子。跟你们走,他会是个英雄。”他想起史今讲的那个故事,心里发闷,“我不想当疯子,我觉得他也不想。”


 


龙文章已经回了魂,露出一如往常的生意嘴脸:“那太好了,咱们可得赶紧合计合计!”


 


孟烦了的魂儿回得比较慢,直到龙文章和伍六一走到人群中央,它还晃晃悠悠飘在半空。


 


伍六一接过张立宪递来的酒,突然发现孟烦了之前帮他打的动员演讲稿已经被龙文章的生意经搅成一锅浆糊。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亲见这个民族的脊梁,他感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没什么要说的,我先干为敬!”


 


丘八们没动静,他们在等师长的下一句,但伍六一已经没有下一句。何书光率先打破冷场,他仰头喝完碗里的酒,把空碗狠狠摔在地上:“为师座,万死不辞!”


 


“敬师座!”张立宪带领精英们干完第一碗酒。炮灰们也跟着龙文章朝伍六一敬酒,现场一片和乐融融。


 


龙文章亲热地拉过李冰——今天负责护送虞啸卿的亲随:“师座身体稍有不适,就劳烦李兄弟替你家师座跟咱们弟兄喝几杯啦!”伍六一按计划拍拍李冰的肩膀,挤出人群,走到孟烦了身边坐下。


 


孟烦了借着哔剥火光看伍六一,后者正以快乐的目光观看眼前的闹剧——龙文章左手搂着李冰,右手端着个豁口酒坛子:“师座不在,老子官最大,官最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子现在是天王老子!所有人都该听天王老子的!喝!”他的手指头挨个戳过挤做一堆的精英和炮灰们,打了个酒嗝,“天王老子,厉害吧?可今晚上,我是诸位的孙子!诸位都是我的爷爷!是天王老子的爷爷!爷爷们诶,喝碗孙子敬的酒,南天门上走一走,莫呀莫回头!”丘八们的哄笑声炮仗一样在黑夜炸开,龙文章后面再说了什么,孟烦了听不见了。伍六一还在笑,生死同袍之间的打闹仿佛也勾起了他的回忆。


 


孟烦了转开视线,伍六一的眼睛让他觉得害怕。那眼睛太年轻,让他不得不想到被自己碾烂丢弃的青春。明明只二十五岁的人,风华正茂的年纪,心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他想起死在西岸的红蚂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羡慕他——只因为他到死都年轻。


 


“来一口?”伍六一见不得孟烦了恹恹的模样,把酒坛递到他手边。


 


孟烦了仓惶逃开:“不、不用了……我想自个儿待会儿。”


 


伍六一看看他,没有追上来。


 


孟烦了拖着伤腿往暗处走,努力克制回到伍六一身边的冲动。伍六一吸引他,他承认,就好像当初他被虞啸卿吸引一样,就因为他们身上有他丢失的梦。为了死皮赖脸地苟活,他主动遗弃了梦,可到头来还是被它所吸引。但梦和梦毕竟不同,伍六一带来的梦太灿烂、太干净,就像天堂——但人没法儿活在云端。于是孟烦了开始想念虞啸卿。他思念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师座,心像一个孤零零的庭院,装满它的归人的影子。


 


伍六一还在看龙文章掀起的闹剧,连背影都是快乐的。孟烦了缩在角落里,发现只要不去看那双眼睛,他尽可以自欺欺人地把伍六一当成是虞啸卿。虞啸卿有没有快乐过?当孟烦了开始回忆,他发现他见过的虞啸卿总是紧绷的、高傲的、愤怒的、焦虑的,他努力搜刮有关虞啸卿的零碎片段,终于想起那个在祭旗坡指挥部的白天。炮灰们因为兽医的死决定把命丢进南天门,于是龙文章大发慈悲地向虞啸卿公开了那个他做梦都想得到的秘密。在那之前,他从没见虞啸卿那样笑过——那样一个触手可及的弧度——在那之后也再没见到。他的师座得到了心爱的玩具,而炮灰们为此献祭上自己的性命。孟烦了掏出他总打不着的火柴,它们奇迹般地生起一小簇火苗——火苗里有虞啸卿的影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愣头愣脑的蛾子,不断扑进那团足以要他命的灼热。他不再睁眼。


 


龙文章最后看了看被灌得爬不起来的李冰,摇摇晃晃走到伍六一身旁:“看得这么高兴?我有那么可笑?”


 


伍六一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残留的笑意:“你不可笑,我可笑。”


 


“有意思,说来听听?”


 


“跟你们比起来,我的事没什么好说。”


 


“说说、说说,”龙文章眨眨眼,“说不好不给上南天门噢!”


 


伍六一笑了,和龙文章碰完剩下的半坛酒,把他和史今的故事说给龙文章听。他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因而故事讲得也没什么趣味,难为龙文章听得还挺认真。“我以前总想不通,老觉着他的事我也有责任,他就说我净瞎想,我还不服。不过来了这儿以后,我算明白啦。那句话咋说来着?什么除了生死,其他都不算事儿。”伍六一总结。


 


“孩子,都是孩子。你和我们虞大少,都是孩子!”龙文章摇头晃脑,“不过你好一点,你不危险。不像我们师座,他被宠坏了,动不动拉上我们当炮灰,就为了玩他喜欢的游戏!”


 


“我不觉得,你们明明都喜欢他。”


 


“是啊,我们是挺喜欢他。不对,我们特喜欢他!”龙文章凑上前,眼里亮晶晶的,“混蛋们太多啦,能找到个清蛋不容易……不容易!他平时在的时候不觉得,嘿,等他不在了,我发现我真想他。不止我,”龙文章揽着伍六一的肩膀,给他指划火柴玩儿的孟烦了,“孟家那小崽子也特想他,可小崽子脑筋太绕、太别扭,他不说!哈哈!让他自己难受去吧,咱们谁都别理他!”


 


“虞啸卿肯定会回来。”


 


“你保证?”


 


“我没法保证,我就是觉得,要我是虞啸卿,拼了命也得回来。”


 


“是啦是啦,”龙文章倒头躺在火堆旁,“跟你打听个事儿呗?你不是几十年后的人吗,那你知不知道南天门这仗打得咋样?”


 


“我们赢了。”


 


“这还用你说,我要的是细节,细节有吗?”


 


伍六一盯着他,半晌回答:“不给上南天门我就不说。”


 


“我当你小子是个傻的,原来是扮猪吃老虎!”龙文章嘻嘻哈哈地朝人群一招手,“迷龙过来!把师座灌倒了我先给你记一大功!”


 


伍六一这回顾不得虞啸卿的脸面,站起身拔腿就逃。炮灰们一呼百应,乌泱泱跟在迷龙屁股后头瞎跑。张立宪们可不干,撸起袖子拦下炮灰,誓死捍卫他们师座的尊严。笑声和酒香混杂在一处,飘得很远很远。


 


李冰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好像被巴祖卡轰过一遍。克虏伯看他醒了,递给他一块白布:“师座给的,要你拿给唐副师。”


 


“师座人呢?”


 


“跟团长过江了。”


 


李冰神经里的酒精立刻挥发殆尽:“你他妈说什么?师座人呢?!”


 


“过江了。”克虏伯还是呆呆的,“师座要你把那个拿给唐副师。”


 


“什么?寿布?!”李冰大惊失色,回身看时粗麻布片已经在推搡中落到脚边,鲜红刺目的六个大字箭一样射进他的眼眶——


 


渡河!渡河!渡河!


 


有风吹过,寿布卷起边角,于是那字就像被笼在雾里,看不太清楚了。


 


硝烟渐淡,夜幕将浓雾驱散,萧索月色把白骨与血肉都掩埋。万籁俱寂,新死的丘八们飘在空中,以沉默注视他们幸存的袍泽弟兄。树堡张牙舞爪地站在山头,空荡荡的肚子里来回刮着风。精英和炮灰,不,他们现在都是炮灰了——精英炮灰和人渣炮灰分做两组轮流值岗,这会儿正轮到人渣们休息。


 


“嗳,烦啦,”迷龙拿枪杆戳趴着数蚂蚁的孟烦了,“唐基那老犊子是不已经看见咱师座留的条儿啦?你给我说说,后援啥时候能上?”


 


“哟喂,‘咱师座’,”孟烦了嗤笑,“嘿嘿,‘咱师座’!”


 


“咋了?老子就服他有种,比山底下欠整死的怂货强!”迷龙瞥一眼角落,龙文章正凑在他们师座身边,不知道在密谋什么,“烦啦,快给大家伙说说!他那帮子死忠咋还不上来护驾?”


 


“小太爷又不是属蛔虫的,不知道!”孟烦了把手臂搭在沙袋中间,聚精会神地充当蚂蚁大军跨越天堑的桥梁,冷不防被迷龙踹了一脚,“你大爷——”


 


“烦啦,你就去问哈嘛,”不辣说,“祭旗坡就剩死胖子一个啦……郝老头七七还没完喏。”他前言不搭后语,但每个人都听得不能更明白。


 


孟烦了立刻跳起来,好像屁股下突然长出根烧火棍,几乎可算得上是大步流星地走到龙文章和伍六一身后。他袖手在旁边站了会儿,发现这两人好像在墙上刻东西:“怎么着?二位这是打算在竹内的龟壳里留个什么到此一游的墨宝,好彰显我军赫赫军威?”


 


“烦啦啊烦啦,”龙文章头也不回,“竹内老巢都比不上你嘴臭。”


 


伍六一转身,态度依然是温和的:“孟副官,你也来搭把手。”他或许永远难以对这张脸不温柔。


 


“干、干什么?”孟烦了对上伍六一的眼神,有点想跑。


 


“刻门神镇宅啊!”龙文章好像察觉到他的怯意,扔来一把匕首,“三米之内!”


 


孟烦了捡起刀:“丑话撂前面儿,小太爷我十窍九通,唯雕工一窍不通。门神我不会,刻俩恶鬼倒是凑乎。”


 


“别磨磨唧唧,谁让你画画了?写字不会?”龙文章从伍六一口袋里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塞到孟烦了手上,“炮灰是老子的,活的死的都是老子的,你个小瘸子就暂借给师座用啦。”


 


孟烦了看完手里的精英名单,又去看墙上七零八落的划痕:“不是小太爷挑剔,您这事儿做得也忒不讲究,死人名字能跟活人——”他蓦然住嘴。死鬼们的脸无比清晰地跳出来,他终于想起,他的一部分早已跟着死鬼们进了地府,而死鬼们的一部分则像狗皮膏药一样黏进他的生命。他们分不开了。


 


伍六一安静地看他。像一个梦落进孟烦了的眼睛,将他烫伤。


 


孟烦了撇过头,因为小太爷早就学会了不做白日梦。龙文章看上去好像已经被这冒牌师长勾了魂,而孟烦了没有。他想念他的师座,发了疯地想。他急切地想确认自己真正活着,这确认只能来自虞啸卿——而不是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泡影。


 


伍六一转回视线,心无旁骛地刻字。石化的树干很硬,名字的笔画很多,因此他刻得很慢。


 


龙文章歪头看他,发出一声怪笑:“哈哈……刻这个名字,哈哈。”


 


“等我回去了,一定得带班长上来看看。”伍六一又想起史今,他的眼神变得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很多希望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于是龙文章也开始想念他的朋友,在这个胜利终于不再是奢求的夜晚。他期冀与虞啸卿的重逢,简直是迫不及待:“你能回去?你确定?”


 


“我当然能回去!虞啸卿也肯定会回来!”伍六一在裤腿上擦刀,“算我送他的见面礼,他绝对会喜欢……会很喜欢。”


 


龙文章咂摸着他的话,眼里燃起鬼火:“所以你不说完南天门的故事。我明白了。”


 


“我说完了!我们能赢!”伍六一抿着嘴,满是孩子气的执拗让他看起来……有点儿可爱。


 


龙文章盯着他,忽然笑起来:“这个结局好!”他吹起愉快的口哨,把孟烦了的头发揉得更像鸡窝,“我喜欢!太喜欢了!哈哈!”


 


伍六一也笑,深深刻上最后一竖。


 


繁星漫天,明天一定会是好天气,只要明天比今天好,就不能说没有意义。


 


 


 


“时至今日,你终于学会与缺憾共处。你不再将这些刀片和着鲜血淋漓咽下,而是尝试把它们当做你行囊的一部分。或许在未来的某些时刻,它们仍会带给你一些刺痛,在舌根或是喉口,但你将从此拥有更长远的旅途。


 


云开雾散,你走进晴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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